【双松鼠】出窍

原来的链接没了,就简单解释一下:《相逢》是红松四人均未感染矿石病的if线。是系列,但能不能更、啥时候更我也咬不准,底层社畜的空余时间实在有限,建议直接当不会更新来看,有了是惊喜,没有也不至于太失望。

  

*人物立场转变不可避免将带来思想转变。

*一切专有名词都是我瞎编的,不要较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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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情及档案中未提及索娜体表的源石结晶位于何处,所以我就乱写了。

*四个人已经认识,格蕾纳蒂和艾沃娜汇报工作,索娜旅游,查丝汀娜比赛,总之已经很熟了,正一起在大骑士领逛街。前因会在以后的续篇里说明(如果有的话)。

 

正文21500字,阅读约需要54分钟,请合理安排时间。


【双松鼠】出窍


“这个,这个,还有这个——哇!”

格蕾纳蒂看了看另外两个同伴手里的购物袋,有些无奈地将视线转回索娜摇成一个圈的尾巴上。这样子简直像个佩洛,她想着,但生不出责备甚至嗔怪的心思。第一次走出偏远的家乡就是来大骑士领这样繁华的都市,任谁都要花眼的。

“小灰,你看这个娃娃好可爱!”红松鼠抱着布娃娃贴在脸上,歪着头对同伴露出灿烂的笑。

眼见查丝汀娜把手伸向口袋,索娜赶紧摆手:“别,别,你都给我买了两个娃娃啦,查丝汀娜。没有这样的。”

黎博利人歪头:“给村里人买礼物的钱和生活费在另一个账户。这张卡就是和你们一起玩用的。索娜、艾沃娜和格蕾纳蒂喜欢的话,多买一些东西没关系。再买十个也可以。”她卡上的钱买下这家店都绰绰有余。

“竞技骑士这么有钱的吗。”格蕾纳蒂小声问。

不能大声说话,万一引来远牙骑士的狂热粉丝,再想脱身就难了。人气高的竞技骑士堪比明星,会被粉丝和狗仔围追堵截。查丝汀娜生得娇小,鼻梁上架一副黑漆漆的大墨镜只会更加引人注目,所以她只戴了一副淡绿色的平光眼镜,一旦被认出来可了不得。

“真的。来钱很快,”查丝汀娜说,“但要在卡瓦莱利亚基买房的话,还是要下点功夫的。”

在大骑士领买房?

另外三个人脸上同时挂上黑线。这种开支放在普通乡下人身上可是几辈子砸进去都不够的,在查丝汀娜这里居然被简单地归为“要下点功夫”。

“吵。亮。没打算在这里长住。总是有各种通宵的活动,霓虹灯整夜不熄。睡不好。”远牙骑士说,口气就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一样平淡。

“喂,索娜,你看,那边很热闹喔,好像是竞技场刚开过一轮奖,要不要去看看!”艾沃娜扒着商场的外廊围栏,上身探出去一个相当引人注目的尺度,楼下有人冲她吹起了口哨。

格蕾纳蒂看了一眼手上的个人终端。五点半。她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

“我说,艾沃娜,你先下来,虽然我知道你掉不下去,但不是人人都知道。而且都走了一下午了,你们不饿的吗?先去吃点东——”

这句话的尾音被红松鼠连人一起拉走了。

“竞技场?骑士竞技,现场的吗!那我可得瞧瞧,榛子和糯米一直闹着说要跟我来看比赛来着,费了老大劲儿才按住——”

“所以说怎么村子里的小孩儿都叫吃的名字啊。”火炮手一边被拖着手往前走,一边吐槽。

她手里的东西看似多,但没有多少是有分量的。索娜的确对大骑士领的一切都感兴趣,实际真正掏钱买单的东西没有多少。她手里有一份长长的购物清单,那是村子里的孩子们听说村长要去大骑士领,急三火四拼凑出来的一张对骑士之都的想象图纸。尽管清单上的大多数东西完全不需要跑到大骑士领买,索娜还是认认真真地一一买好,再在纸上一个个勾掉。

艾沃娜平时最注重冲刺的训练,黎博利和札拉克又是以灵活见长的种族,一行人从四楼冲到一楼再穿过人头熙攘的街道没花多少时间,非要说的话,如果不是被红绿灯拦住,这段路程的用时甚至可以再缩短三分之一。

竞技场的外墙贴了钢制表皮,在周遭已经渐次亮起的霓虹灯光下,反射出令人眼花缭乱的光彩。因为提着不轻的东西,索娜的额头上渗出汗水来,但她的神情丝毫未见疲惫,街头的巨幅广告灯牌落在札拉克女孩因为激动而发亮的眼里,熠熠生辉。

“嘿!在哪儿买票呀?”她大声问。

“好像在那边,我记得要实名身份认证,我们得一起去!”艾沃娜嚷着,脚上安了弹簧似的在原地蹦跶,就差直接刮过去了。

“这么晚了还有比赛。”格蕾纳蒂咕哝道。观众看完对应场次就会退场没错,只不知道工作人员会不会有中场换班,至少应该给点吃晚饭的时间——

“现在是旅游旺季嘛,”查丝汀娜说,“人流量最高的时候,场地二十四小时开放,通宵比赛也是有的。”

“真是可怕的精力。”格蕾纳蒂感叹。

虽然相识不久,但艾沃娜和查丝汀娜已经对索娜产生了相当程度的好感和信任。对不喜欢思考的独角兽来说,朋友想去哪里她就会一马当先冲去哪里,而查丝汀娜单纯地想和其他人待在一起,并不在乎是要去什么地方。

灰松鼠抬头凝视竞技场的屋顶。那将天空割裂的边缘莫名让她感到不快。

一个不该存在的声音突然钻进她的耳中。

——你叫什么名字?

“小灰,你在发什么呆,快来呀!”

脑海里声音和索娜的声音重合。同一个音色。怎么回事?

火辣辣的痛蓦地从右脸上传来。那烧灼般的剧痛好似舔到了骨头上,饶是经受过严苛训练的征战骑士也险些痛呼出声。

——站在这里的,有几个不是呢。

是……什么?

“小——灰!小灰!!你有没有听我说话!”

“索娜?”

见她回神,红发女孩松了口气。见同伴一直杵在原地不动,她又拎着一堆东西折了回来。

“小灰,你……是有哪里不舒服吗?”

这个人可从没对她的呼喊置之不理过。

格蕾纳蒂回神。脑海里的声音如同声色俱厉的警告,重重地捶击她的精神。

——不要靠近这座竞技场。

“不。我……没有不舒服。”

“那我们快点——小灰?”

格蕾纳蒂死死扣住索娜的手腕。已经在唇边的话显得无理且难以启齿。但一股莫名的压力驱使她提出这个要求,否则一定会后悔一辈子,火炮手想。

“索娜……我们能不能,不要看这场比赛。”

 

“她们两个在磨蹭什么?”艾沃娜已经快挤到了排队窗口,又被查丝汀娜招呼着叫出来。

“吵起来了。”黎博利姑娘有些困惑地说。

如果周围没有这么多人,五六十米的距离完全足够让她听清两名札拉克同伴的对话。但杂音实在太大,眼下她什么都听不清。

“稀奇哎,”库兰塔人打了个喷嚏,“格蕾纳蒂居然会和索娜吵架——虽然很想去看看怎么回事啦,不过我饿了!查丝汀娜,陪我买点吃的去,也给她俩买两份,省得吵完架前胸贴后背,又饿又憋屈。”

索娜和格蕾纳蒂吵架尽管稀奇,但那完全不构成什么问题,那俩人能有隔夜仇的话,明天的太阳就会从西边出来。

库兰塔人瞄着路边卖卷饼的店面,口水在嘴里打转。

 

“——你自己回宾馆得了!我和她们去看!”索娜甩开格蕾纳蒂的手。

小灰绝非胡搅蛮缠的性子,为什么突然提出要回住处,而且要四个人一起回?她完全不能理解,以至于满腹委屈。

“索娜——”

“要我们不去,可以,理由!”红松鼠几乎是带着哭腔喊出来。

灰松鼠在一瞬间差点动摇。索娜是那么那么想去看比赛。初次来到大骑士领的人,有几个不想在现场看一场酣畅淋漓的竞技呢?也许……

——跑!!!

“索娜……”她头痛欲裂,眼前金星乱迸,几乎说不出完整的句子。只是手上下意识地动作,再次抓住同伴的手。

“你松开我!”

“索娜,别——”

“松手!”

“索娜——别……去。”

格蕾纳蒂的声音刹那间被拉远,好像她的人也在以难以置信的速度远离。而且那只拉着索娜的手真的主动松开了。红发札拉克如同被兜头泼了一桶冰水,心里原本烈火一样旺盛的好奇心被无来由的寒意彻底浇灭,她猛地回过头:“小灰,我——我不去了,你别生气!”

但格蕾纳蒂的手已经放下。准确地说,它更像是软绵绵地从半空坠落下去的。

“小灰!!”

火炮手站在原地,双眼依然睁着,但已经失去了神采和焦距。手里拎着卷饼、隔了十多米站在人行道上但并未靠近的艾沃娜和查丝汀娜闻声向这边望了过来。

“索娜,格蕾纳蒂怎么了?”艾沃娜的大嗓门在街道上流窜,即使是喧嚷的人声一时也被盖过。当然,无人真正理会。独狼的声音无法战胜来源众多的群体意念乱流。而索娜根本没有回应,于是行动派的库兰塔一把抓起黎博利的手腕,飞快地向两个札拉克奔来。

她们跑到近前时,索娜的指尖正从格蕾纳蒂的颈上慢慢挪下来。

作为征战骑士日常接受大量体能训练的缘故,格蕾纳蒂的呼吸和心跳都比常人更慢,索娜一清二楚,但慢到现在这个程度绝对不正常,这几乎已经到了维持生命活动的最低限度。火炮手安静地站在原处,没有表情,没有眼神,没有动作,三个同行者的呼唤,她无一回应。

“这怎么回事?刚才不还好好的吗!喂,格蕾纳蒂,你说话呀!”艾沃娜几乎要跺脚了。

就在三人面面相觑的时候,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从地下竞技场里传出来。之后短暂地沉寂了一下,周围的人群还愣怔着没有反应过来,索娜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一样,将无知无觉的格蕾纳蒂往背上一扛:“艾沃娜,查丝汀娜,拜托了,开路,我们快离开这儿!”

方才传来的爆炸声明显超出了一般的竞技范畴,赛场外墙上双层强化玻璃的内层被哗啦啦地震碎了十多块,碎片亮闪闪地铺在暗色的瓷砖地面上,尖锐的反光泛着不祥的意味。

即使只是最最普通的爆炸,落在人群密集的竞技场里,也能造成为数不小的伤亡。而四个女孩现在立足的地方是竞技场的侧门,过不了多久一定会有大量避难的人群和伤者从里面跑出来。现在格蕾纳蒂的状态明显是异常的,她们要照顾她,更得注意不要卷进什么麻烦事儿里去才行。

三个人的视线交汇,库兰塔和黎博利意会了札拉克未及出口的话,于是心照不宣地转身,用身体组成一个楔形,挤开周围试图向竞技场围拢过来的围观者,引着同伴脱出人群。

查丝汀娜扭过头向札拉克姑娘们望了一眼。格蕾纳蒂的头低低垂在索娜脸侧,后颈弯曲的弧度看起来无力而虚弱。为什么会突然变成这个样子?明明呼吸心跳都在,还能稳当地站在地上,可她对自己的姓名全无反应,除了间或眨一下眼,瞳孔连一丝细微的收缩都没有,好像意识整个儿地被传送去了什么不明所以的空间,此地唯余一副空洞的躯壳。

“索娜,我们接下来怎么办?”艾沃娜边跑边问。

“找个人没那么多的地方拦车,送小灰去医——”

这句话没能说完。它被头顶响起的高亢刺耳的广播声打断了。

“红色生化警报,卡瓦莱利亚基核心城I-M042号竞技场发生3000目级源石粉尘爆炸,不排除二次爆炸及有毒气体持续外泄风险,请相邻街区所有居民及商户立即关闭门窗,采用室内器材及工具封闭所处空间,户外人员遵照疏散指示就近选择具有Ⅰ级通风设施的可封闭公共场所避难,相关场所公共指示灯备用电路已开启,气密屏蔽门将在15分钟后关闭。生化安全事故紧急预案已启动,请保持镇定,等待下一步救援广播通知,重复一遍……”

札拉克女孩的脸白了。

广播里报出的是四人方才经过的那个竞技场的编号,她们甚至还没跑出一百米。如果方才真的踏进竞技场的大门,现在她们百分百已经吸入了足以导致感染的源石粉尘——

——索娜,别去。

这是异状降临前,格蕾纳蒂的最后一句话。

短暂的死寂后,女孩们听到人群爆发出凄厉的尖叫,夹杂着恐慌的哭号。她们不能回头也不敢回头,身后那座面目不明的竞技场已经成为地狱的血盆大口,唯一可行的路就是跑,向前跑,与矿石病赛跑,使出吃奶的劲儿。跑出几十米后,索娜意识到所有人手上还拎着一堆买来的玩意儿——

“艾沃娜,查丝汀娜,扔掉购物袋!”

“我上去探路,跟紧我!”查丝汀娜说着,伸手抓住身边的铁艺栅栏,一个轻盈的翻身跳上其顶端,“动作快,不然我们会被踩成肉饼的,抄小路——这里!”

如果不借助代步工具,以人类的脚力无法跑过被爆炸抛出、在空气中弥散的源石粉末,姑娘们都清楚,但少吸入一些,就少几分感染的风险。求生欲化作不可见的微细粉屑融进血肉,驱使每个人以从未有过的脚力向前狂奔。以四人的速度,跑过身后已经在逃命中挤作一团的人群本是轻而易举,但索娜背着失去行动能力的格蕾纳蒂,脚下不可避免地被拖慢了。

“索娜,稍微加点速——你要是跑不动了立刻说,换我背她!”艾沃娜喊道。

红发札拉克想要回应,但她的嗓子已经开始冒烟,骤然的狂奔在喉间擦出火辣辣的剧痛。但她不能停下,甚至必须更快一点,并且用自己都觉得陌生的声音大喊出声。

“查丝汀娜,我们不能拖太久,十五分钟只是明面上的数字,我们最多只有一半时间,得在七分钟内找到落脚点——”

求生欲会让那些门窗在所要求的时限之前关闭,索娜一清二楚。七分钟,她们如果无法在这段时间里与爆炸地点拉开足够的安全距离并找到合适的庇护所,百分百会筋疲力竭地暴露在源石微粒浓度骤升的空气中。那样的话,就全完了。

三个人狂奔着穿过大骑士领潮湿的小巷,查丝汀娜在屋檐上跳跃时踢翻了一个竹子搭的衣架。没人在意,没人停下来,也没有人从黑洞洞的房间里探出脑袋叫骂。

“咳……”索娜脚下踉跄了一下。她感觉自己马上就要跑不动了。

“把她给我!”艾沃娜吼道,她用扛麻袋的姿势把格蕾纳蒂抡上肩膀,“索娜,别停,查丝汀娜,最近的避难点在哪?”

“前面五十米有一家亮着指示灯的——酒、酒吧?”

“就去那,你去叫一下门——”

她们没有什么选择。查丝汀娜已经能看到酒吧门前的人影,一个背影窈窕的金发姑娘,正抬起胳膊准备将卷闸门放下去。

“抱歉!请等一下!!”

女孩们几乎是一头撞进了这间小小的酒吧。艾沃娜和索娜都摔倒了,前者的姿势更是四仰八叉狼狈不堪,但她没有忘记在混乱中护住格蕾纳蒂的头。

门口的卷闸门落下来,发出一声沉闷的“砰”。即使看不到,几个人也能想象到它与地面相撞激起灰尘的样子。那关门的姑娘走了进来。

索娜感到一只小巧的手把自己从冰凉的地板上拉起来,是四个人中唯一没有跌倒的查丝汀娜。她晕乎乎地坐直。摔进酒吧门厅时,她的姿势看起来比艾沃娜好些,后背却是结结实实撞在了吧台椅固定的金属椅腿上,疼得眼前直冒金星。

“索娜,你还好吗?”查丝汀娜小声问。

札拉克姑娘说不出话,只能点头。她只觉得嗓子跟冒了烟一样。不知是不是错觉,在方才转身奔逃时,她好像听到在竞技场的方向,又先后传来两声炸响。

连环爆炸……

通往后厨的门被拉开,稳而且重的脚步声传来。是个男人。

“啊,那个……马丁叔……”落卷闸门的年轻女孩开口。

“玛莉娅,这是?”

“刚才我落闸门前,她们撞了进来。好像是从那个爆炸的竞技场的方向过来的。”

“唔,能跑到这儿,速度不错。不过,看起来她们得在我这里待上几天了。”

艾沃娜拖着格蕾纳蒂从地板上爬起来。索娜走到她身边,撑住格蕾纳蒂的另一边身子。店主的目光在四个闯入者身上挨个扫了一遍,探照灯似的。然后他注意到了札拉克人的异常。

“我是这里的老板,”他叹了口气,“叫我马丁就行。先不忙自我介绍,嗓子大概都快冒烟了吧。我去给你们倒杯水。那位——对,她,你们把吧台椅拼一下让她平躺下吧,玛莉娅,你看看……”

“好的!”金发少女应着,走上前来,“我、我多少懂一点医学相关的法术,请让我帮忙!”

安置、自我介绍和状态调整稍微花了一些时间。查丝汀娜和玛莉娅同时认出对方是自己下一场比赛的搭档,意外之余,多了几分准战友的亲近。但眼下有更重要的事。

“抱歉,”金发姑娘有些窘迫地轻声说,“我实在看不出,卡利斯卡小姐的异常是什么因素导致的……”

格蕾纳蒂安静地仰面躺在那里,闭着眼睛。玛莉娅的初步检查几乎没有得出什么有效的结论。呼唤无反应,没有自主意识,瞳孔对光不收缩,呼吸心跳的频率在正常范围内几乎降到最低限度,体温也偏低,所幸暂时没有继续降低的势头。外套和裤子上沾了些灰尘,纹理与方才跌倒的姿势相吻合,肉眼观察没有多余的可疑痕迹,裸露出来的皮肤上没有发现遭受外源性暴力的迹象。

“她变成这个样子之前,正在做什么?”马丁问。

艾沃娜和查丝汀娜闻言一起将视线投向索娜。一切的发生都太突然了,她们在最关键的节点上缺了位,以至于回顾复盘时也如坠云雾。

红发姑娘的脸涨红了。

“我们……在争论。我想进那个竞技场看比赛,小灰非常反对,甚至要叫上艾沃娜和查丝汀娜一起走。她……她先前很少在拿不出明确理由的情况下那样坚决地反对我做什么……”

小姑娘斗嘴啊,马丁想。但仅仅是这样的事,绝不至于让一个人就此陷入情状诡异的昏迷。玛莉娅同样托腮沉思。

“‘正常’和‘异常’之间,总是有个临界点的,”她说,“她变成这样,是在爆炸发生之后,还是之前?”

索娜花了半秒钟回忆。

“之前。”她肯定地说。

虽然时间差很短,但在爆炸声传出时,格蕾纳蒂的意识已经从她的身体里出走了,这是确凿无疑的。

“那就是和爆炸无关。”查丝汀娜得出结论。

“有可能是精神类的法术攻击吗?”玛莉娅轻声问。

艾沃娜瞥了她一眼。

“普通的精神类法术不会令征战骑士如此深度地失去意识,”独角兽双手交叉在胸前,“就算一直不太熟,但我和格蕾纳蒂也是很早就认识的,我们各自所属的部队驻扎的很近,也经常进行联合训练和演习。战场上,毫厘之差就是生死,除了各自所专精的领域,我们也需要进行相当繁多的基础素质训练,对进攻型、包括精神类法术的抵抗是相当重要的科目,这种东西如果不能锻打精熟铭铸于心,绝对会被老大捆成粽子倒挂在墙上示众一整天,不可能放出来丢人现眼的。

“而且,有人攻击格蕾纳蒂的话,就代表他想从她身上得到什么,财物的话不大可能,不说我们今天穿得都很普通看上去不像有钱人,精神类法术大多艰深,极难掌握,能娴熟应用的家伙绝非等闲之辈,用这种能力谋财,太过大材小用——查丝汀娜你怎么那样看我?”

黎博利女孩动了动耳羽。

“艾沃娜……居然,在动脑。”查丝汀娜小声说。

“什么叫居然!不要那么意外好吗!我是不喜欢思考但脖子上这个玩意儿也不是摆设啊!”

“征战骑士完不成任务要被倒挂在墙上一天?”玛莉娅作目瞪口呆状。

“总比被敌人戳成血口袋然后扒光衣服吊在城头好。”库兰塔人的声音难得地低沉下来。她的手攥成了拳头。

临光家的小女儿这回真实地倒吸一口冷气。

“哎,哎,克鲁科夫斯卡小姐,”马丁叹了一口气,走上前来,“别说太吓人的事儿,玛莉娅毕竟是这里唯一懂得医术的人,把她吓坏了,谁来照顾你们的朋友呢。”

艾沃娜“啧”了一声,一句“你们以为乌萨斯是什么”已经到了嘴边,又硬生生咽下去。

“我、我没事的马丁叔!”金发少女忙不迭地说。

接下来的半日里,格蕾纳蒂没有转醒或恶化的迹象,众人无事可做。眼见着天色擦了黑,玛莉娅再一次检查了通风系统和门窗的缝隙,马丁变戏法一般从仓库里拿出了帐篷和行军床:“年轻那会儿和朋友到处游玩时带着的,都堆在我这儿。旧了些,又堆在仓库里一直没做什么清洁,好歹没破。将就用吧。”

屋子里总归有店主一个男性,即使不考虑年轻小姑娘面皮薄,休息时也该有个遮挡。

帐篷的篷布上落了一层灰,眼见着确实是很久没用过。艾沃娜满不在乎地要直接抖开,被查丝汀娜拦住,女孩们又用抹布将它们擦干净,铺平搭好。两顶帐篷,索娜和格蕾纳蒂一顶,艾沃娜和查丝汀娜一顶。玛莉娅将酒吧前台周围的深色绒面窗帘拉合,放平折叠椅,高卢绒的毯子叠得一丝不苟放在上面,休息时可以拿来盖。马丁一如往常睡在后厨的小阁楼上。这样的布局严重违反消防安全守则,但并没有什么人真正来管。

酒吧的主人拿出冰箱里的食物分给众人,每个人小小的一份,并不能完全与饥饿感对冲,只是恰好按灭眼中因食物短缺生出的恐慌。后厨的冰箱里存着几瓶含糖量惊人的运动饮料,主人拿一瓶出来交给红发札拉克,示意她想法子喂给不省人事的同伴。

“隔离结束以后我开车送她去医院。但不知何时才能解封,那之前也得有些体力补充才行,基础代谢的消耗量也不小的。”马丁说。

红松鼠接过并道谢。听上去甚为寡淡又干涩的谢谢二字,然而这狭小又昏暗的酒吧里似乎容不下更多言语。大恩不言谢,只是不能真的什么都不说罢了。

广播没有再度响起来过。肉眼难以察觉的源石粉尘正在户外的夜空中飘荡,他们不能离开,食物和饮水都必须可着最低水平进行消耗,以期从容地应对这场不知何时才能结束的隔离。

索娜和其他人道晚安。明明在半天之前还是只在电视屏幕上看见过的人,但玛莉娅拉着她的手说话,好像她们已经十分亲密。

“对不起。要是姐姐在就好了。虽然很想说自己已经是可以不再依靠姐姐的人,但在涉及到旁人的事情上感到自己的无力,竟然是这么难受,忍不住再一次希望她在身边。”

札拉克女孩知道她在说谁。耀骑士玛嘉烈·临光,卡西米尔辉煌灿烂的传奇,感染者的身份不能令那个身份和名字蒙上丝毫阴翳。但她并不知道其人对医术同样精通。这种事,大概除了耀骑士最亲密的家人以外,没人在意。

“怎么能这么说。没有把我们赶走,吃住都有供给,病人有人照顾,无论如何都是感激不尽的。至于耀骑士,她是你的姐姐啊,妹妹思念姐姐,不需要什么理由的。”

她手里拿着玛莉娅送的棉签。容器是朴素的铁盒,没什么花纹,对方说是用来给格蕾纳蒂涂嘴唇的。身体缺水的话,嘴唇会开裂。

玛莉娅笑了。

“老实说,之前我还在担心,下一次合作者会是什么样的人,会不会满脑子弯弯绕绕,会不会不靠谱甚至——请原谅,牛鬼蛇神这些天实在是没少见,即使姑母已经拦下不少。但是我现在觉得,能有你们这样的朋友,瓦伦泰小姐的品性完全不需要担心。”

札拉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玛莉娅声音不大,但以查丝汀娜的耳力,定然能一字不漏收进耳中。不过总算是好话,听去也不会有什么坏影响。至于两个人握在一起的手——多么神奇!她自己是出生成长在卡西米尔边陲的农家女,面前这位可是出身临光家族正统嫡支的贵族小姐。突如其来的灾难不由分说把她们一起塞进这间酒吧,患难与共的友谊猝不及防地萌生在人生中至关晦暗阴森的时刻。

 

索娜回到和格蕾纳蒂的帐篷。对方保持着方才她出去前的姿势,一寸都没有挪动过。她坐到同伴对面,呆呆望着对方在灯光下失去表情的脸和失去语言的唇。沉默笼罩她们,如同高耸湿滑的井壁。

事情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事情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格蕾纳蒂对眼前的一切感到困惑。她明明记得之前自己在就要不要进竞技场看比赛和索娜争论,下一秒已经变成两个人在黑漆漆的小巷子里狂奔。而且她是被人背着——被索娜背着在跑。 她们身上套着的衣服、或者说甲胄也奇怪至极,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铠甲——

她想开口,却发现无法调动声带和舌头。肌肉僵死在身体里,只有感觉的灵敏度没有受到影响。疼。结结实实的痛感从胸腹交界的地方传过来,感觉像是受到了比一般的机械性外伤更加严重的打击,也许肋骨折了几根。索娜不说话,只是气喘吁吁向前跑,好像后面有鬼在追。

然后格蕾纳蒂意识到那并非臆想或错觉。两个人的身后,的的确确有若干暗影擦着巷道的围墙上方掠过。

灰发札拉克想开口呼唤同伴,想问问转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然而做不到。她只能任由索娜背着她一头撞进暗巷与闹市相接处的酒吧。

“有人吗——!抱歉,我们这儿有个伤员——”

酒吧里的主客都转过脸来。站在吧台旁边那名一头金发的库兰塔女孩摆出一副和索娜相识、但十分意外的表情。

“……焰尾骑士?”

焰——等等,焰尾……骑士?那是什么东西?索娜怎么会是骑士,还是说这个在大骑士领的夜晚背着她狂奔的人,根本不是索娜?

“临光……?呃,长话短说,现在能帮我们一把吗?”

临光?天马临光?金发少女的面孔倒的确和临光家的特征一致。明明感觉对这个人应该有些印象,但格蕾纳蒂想不起来她的名字。

然后,她听见“自己”开口了。

“嘁……真是丢脸,我本来想在赛场上和你分出胜负的,结果要先被照顾一次吗?”

那是她的声音。那不是她的声音。另一个意识在操纵这具身体的行动,而她能做的所有事只是看着。背着她的札拉克把她放下来,她看到对方转过脸,带着关切的神情望向她。在铺天盖地的混沌和疑惑中,格蕾纳蒂倏然感到放松和慰藉——虽然只是一瞬间。

那毫无疑问是索娜,她没有认错。

“你、你们的伤!请别说话了,跟我来——”临光说着,急匆匆跑过来,扶住格蕾纳蒂的胳膊。

在她之后,酒吧老板和另外两名原本坐在吧台旁的客人站了起来,手里都抄上了武器。

“诶,大家怎么——”临光小姐的样子有些困惑。

温室里的花朵还没有意识到室外迫近的寒意。

“玛莉娅,看护好伤员,别的你不用管。”酒吧老板说。他对那姑娘说话的语气带着长辈般的爱护。

“来,能坐住吗?先坐下。我看看——不要佝着身子,尽量挺直些……这一片的衣服都被血粘在皮肤上了,伤口可能会污染,我去找剪刀来——焰尾骑士,你身上也有伤——”

格蕾纳蒂所寄身的这具身体没有再说什么。她能感觉到牙关在发抖,眼前疼到阵阵发黑,怕是所有的力量都用在了挺直身体和不要痛呼出声上面。

“我那个是皮外伤,不要紧。”

眼见玛莉娅提着裙子跑进酒吧后厨,索娜在格蕾纳蒂面前半蹲下来。

“完了完了,这把过火了,回去艾沃娜怕是要大喊大叫,查丝汀娜也会一个劲儿盯着看的,”她用两只手握住格蕾纳蒂的手,“小灰,你这一下挨得真结实,其实闪开也没关系的。就算敌人的箭和法术看着实打实落在我身上,实际上我也可能完好无损,你不是最清楚的吗。”

“只是‘可能’。不行。”格蕾纳蒂听到自己这样回答。

大抵因为疼痛,出口的气声短而急促。

索娜叹了一口气。她回过头瞥了一眼后厨门口的帘子,然后拉着格蕾纳蒂的手背贴在自己嘴唇上。

怪异的感觉沿着脊柱爬上来。这并不是朋友之间该有的动作。但索娜的表情十分坦然,这个“自己”也没有把手抽回来。还没等格蕾纳蒂将眼前发生的一切捋顺,索娜稍微向后撤了一点,手和唇中间拉开一道明显的缝隙。玛莉娅抄着剪刀和油灯折返。

随着浸着血的衣料被烧过的剪刀剪开,盯着那里看的两个姑娘同时倒吸一口冷气。正当此时,先前出去的三个人回来了。

“肋骨应该是折了两根,另外有两根疑似骨裂。我这里只能做紧急处理,可以暂时保证情况不会因为病原感染或者内脏大出血而恶化。”玛莉娅用法术探查完毕,头也没抬地得出结论,她右手掌心浮出小小的金色光团,小心地凑近格蕾纳蒂的伤口。

无人再开口,众人屏息,房间里一时只有或轻或重的呼吸声和油灯火焰爆裂的细小声音。不知过去了多久——大概有差不多二十分钟,玛莉娅才长长吐出一口气,收回手抹了一把汗。

“差不多了。但是法术只是应急,后续还是得去医院做检查和处理才行。”临光家的小女儿轻声说。她的额头上已经渗出了薄薄的一层汗水。

灰毫骑士很轻起“嗤”了一声。

“无论如何,承蒙援手,感激不尽。”她的声音很轻,“但是别忘了,我们可是感染者啊,临光小姐。感染者因为不能公之于众的原因挂了彩,要去哪里的医院治疗呢?”

格蕾纳蒂的所有思维被这句话炸成一片空茫茫的白。

我们可是感染者啊。

我们,是,感染者。

我们。

感染者。

她多想扭一下头去看索娜,去向她求证这句话是多么荒谬。这比索娜成为了一个有封号的竞技骑士要荒唐一百万倍——

但灰毫骑士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焰尾骑士也没有对其提出异议的意思。好像那就是一个事实,好像她们在很久之前就已接受。

“啊……”年轻的天马脸上浮出困惑的神色。

“那个,不管怎么说,非常、非常感谢大家帮忙!”索娜忙不迭地接过话头,向每个人鞠躬,“我的伤只要用一下酒精和棉纱就可以了,马丁先生,耗材的报价麻烦您提供一下,我身上带了些现金。今晚这个情况,还是不要转账的好。至于玛莉娅小姐和这两位先生……”

她有些尴尬地停下来。论实物的消耗,玛莉娅几乎没有用掉什么。而众人毫不犹豫地向两个感染者提供帮助这件事的价值,无法用任何东西衡量。

天马微微一笑。

“我没关系的。虽然并不希望它真的派上用场,但总归是认真学过医学相关的法术,能帮到人还是很开心。焰尾骑士,灰毫骑士,你们做完紧急处理就要走吗?”

索娜张口想要回答时,光头马丁截断了话头。

“玛莉娅,别说话了,你的人都打晃了,赶紧去休息一下,我去联系佐菲娅,不然她得急死。至于你们两只松鼠,先都别走,之前的那些家伙未必现在就撤离了,贸然暴露只会招致不必要的危险。至少观察一下情况再说。”

红松鼠闻言明显地愣怔了一下,但还是再次道谢,点头应是。她依然半蹲在灰毫骑士身前,大抵是房间里比较热,焰尾骑士伸手解下了衣领前的半透明护甲。

格蕾纳蒂的视线直了。

一枚小小的菱形黑色石块嵌在索娜锁骨间的凹陷之下,在酒吧的灯光下反射出诡异的暗光。贵族太太小姐们聚会时偶尔会佩戴长项链,项链坠就吊在那里。

但那不是项链。它没有与细细的红绳或金属链连接,只默不作声地嵌在索娜苍白的皮肤上,仿佛它本来就该在那。

源石结晶。

格蕾纳蒂一时忘记了怎么呼吸——虽然现在的她也不需要呼吸。

怎么会?!

汗水从灰毫骑士额角滴下,“啪嗒”一声落在地上。

 

查丝汀娜拉着被角的动作停了一下。

她听见细小的声音,像水珠从高处跌落。艾沃娜在她身边的行军床上烙饼一样翻滚,小小的帐篷里充满棉布和帆布磨蹭的声音。但那微小的水滴声和其后的吞咽声还是真实地存在的。

黎博利骑士向索娜她们两个的帐篷望了一眼。当然,除了军绿色的篷布,她什么都没看见。

 

接下来的两天中,广播倒是响起过两次,有全副武装的防化工作人员在酒吧门前走来走去,马丁隔着门口的对讲系统向他们汇报隔离人员数量和物资储备情况。然后又是等待。唯一能掌握的信息是还没到可以解封的时候,源石微粒检测工作组依然在紧张地工作,喷洒源石气溶胶沉降剂的无人机整日在室外的空中悬停,嗡嗡不止。

因为不知道隔离和排查会持续多久,马丁就势决定对酒吧进行一下扫除。理所当然一般,索娜被留在格蕾纳蒂身边观察,艾沃娜和查丝汀娜则跟去主人那里帮忙。至于玛莉娅,马丁坚持不应该让临光家的小姐沾手粗活,但天马提出了抗议。

“克鲁科夫斯卡小姐是征战骑士,瓦伦泰小姐是竞技新星,如果我是不能干活的,支使她们做事需要的身份或者价码可也绝对不低呀,”玛莉娅俏皮地眨着眼睛,“马丁叔,不用担心姑母,我绝对守口如瓶不告诉她就是。”

她最终被安排去温室里侍弄花草。主人在这间酒吧的后院里隔出了一间全封闭的玻璃温室,面积正经不小,花池里种满了调酒用的薄荷和紫苏。植物不会紧张,它们完全没有受到源石粉尘的影响,悠然自得地在阳光下舒展着枝叶。征得主人同意,玛莉娅拔下一株薄荷给索娜送去,后者道谢接了,却能看出来心神不属,整个儿地挂在她的同伴身上。这种情绪止不住,别人劝也听不进,玛莉娅一清二楚。她束手无策。只能寄希望于格蕾纳蒂尽快醒来。

转机是在第四天傍晚出现的。吃完晚饭回到帐篷里时,索娜发现格蕾纳蒂睁开了眼睛。她扑到床边,却没有叫出声。格蕾纳蒂的意识在幽暗的光线下闪着微光,像一只迷路的蝴蝶,会被突然的动作和声音吓走,就此一去不返。

索娜呆呆地跪在床边,望着那张苍白的脸。小灰。她无声地呼唤。小灰。

格蕾纳蒂毫无反应。她好像只是回到了最初的异常状态。长久的沉默后,索娜终于忍不住了。再不叫出对方的名字,她一定会发疯。

“小灰,你能听见我说话吗?”红松鼠低声问。

她不敢大声言语,甚至决定暂时不要主动叫艾沃娜和查丝汀娜过来。除了“正在复苏”以外,格蕾纳蒂的状态依然很难称得上令人放心。酒吧昏暗的灯光落在她缺少血色的脸上,睫毛在脸上投出倾斜着的长长阴影,无端给征战骑士披上了一种易碎的错误印象。

半晌,格蕾纳蒂还是没有做出可以辨识的回答或动作。索娜想了想,换了种说法:“你要是想起来,就眨一下眼。”

即使是眨眼这样简单的动作,对此时的火炮手也十分艰难。但她到底是缓缓闭上一只眼睛,再缓缓睁开。花了相当长时间。眼神的色彩和情绪随着这个动作回归。索娜抱来靠垫,小心地把人扶起来,端着装水的杯子挨到床边,用打湿的棉棒给她擦嘴唇。

玛莉娅·临光虽然毫无疑问在初见时被众人笼统划分到贵族小姐的队伍里,但几日相处下来不难发现,除了在习惯上不可避免地和其他人有出入,这位大小姐是没有分毫架子的,对于护理病号伤员的知识也可谓丰富,无论是亲自上阵还是在细节上给出建议,玛莉娅都尽心尽力,给格蕾纳蒂涂润嘴唇的棉棒也是她从自己的小包里贡献出来的。

“三天了……小灰,你真的吓坏我了,”索娜小声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话音未落,红松鼠觉出细微的不对劲。明明格蕾纳蒂的状态用半昏迷来形容更为合适,为什么自己使用的词语是“回来”而非“醒来”呢?

灰松鼠很轻微地动了动手指。她像是遭到严重锈蚀的机器一般,在得到打磨抛光前无法流畅运转。但自打红松鼠走进帐篷,她的注意力毫无疑问一直停留在对方身上。

索娜想给她喂水的动作停住了。这几天以来,都是通过同样难以启齿的方式来给格蕾纳蒂一点点输送营养的,帐门一拉,葡萄糖甜丝丝的味道在她们的唇齿间让渡。现在显然不能这样做了。而且,格蕾纳蒂怎么会那样看着她?她不说话,也许是说不出话,目光里的情绪却如银河倒挂般汹涌,里面混杂三分热切,三分探究,三分几欲令人落泪的潸然,还有最后一分无以言喻的凄楚。索娜看到自己在对方瞳孔里小小的倒影,感觉自己被其中喷涌的炽烈感情裹围,周身简直要星星点点地腾起细小的火苗。

火炮手的右手食指动了一下。与其说是有意识的挪动,不如形容为抽筋或痉挛更为确切。但索娜低头时正好注意到了。不能不低头,她难以招架格蕾纳蒂那样的视线,必须先行回避。

“小灰,你是想要什么东西吗?”红松鼠问。

当然没有得到回答,只是那只能动弹的手指尖微微向上一勾。索娜会意,双手把格蕾纳蒂的手托起来。红发姑娘向前探身,把那只手向自己的方向拉近一点,低声说,“大家都快被你吓死了。”

格蕾纳蒂又轻轻动一下手指,作为回应。

索娜抬起头,迎上火炮手的视线。

“我……想过,如果你一直这样下去,可能我,我们就没有,感谢你让大家逃过被感染的——小灰?”

在说到“感染”二字时,格蕾纳蒂的目光骤然变了,暖灰色的虹膜如同夏日厚重的云层,内里迸出霹雳般慑人的火花。她的意念在刹那间宛如具备了实体,索娜感觉到自己受到了巨大的摇撼和冲击,格蕾纳蒂的人躺在那儿,然而她的精神在挣扎,甚至在咆哮。狂风扫过松林,那声音实打实地重重落进索娜耳中。

“小灰,小灰,你别激动。我们现在都好好的。这是马丁先生的酒吧,大家都在,还有临光小姐,嗯,玛莉娅·临光,之前在竞技场上炙手可热的新人,你看骑士竞技的话,应该有点印象——她帮了不少忙。艾沃娜和查丝汀娜去帮马丁先生整理仓库了,估计一会儿就能回来。她们看到你醒了,一定高兴得不得了。”

头脑中的呼喊声停下了。索娜舒了一口气,双手将格蕾纳蒂偏凉的五指扣在手心。如果不是其他人随时可能掀开前台帘子走进来,她甚至想就这么把它拉进怀里贴在胸前。

“你想喝水吗?饿不饿?想吃东西的话,晚饭的麦片粥还有一些,我去热。马丁先生是相当善良的人,收留我们住宿,卖给我们食物,都没有额外加钱。”

“格蕾纳蒂”没有回答。她用暖灰色的眼睛静静注视着索娜的脸。

多么熟悉的脸型和五官!尽管她并非这具身体真正的主人,但她也是“索娜”口中的“小灰”。她清楚地知道索娜身上的每一寸肌肤的触感,她们曾经在只有月光的夜晚相互抚摸,也曾许下过无论去往哪个世界都要再度相逢的诺言。

但“格蕾纳蒂”偏偏没想到事情会如此发展。三天前的夜里,索娜和她被无胄盟堵截,她在战斗中受了伤,被索娜背到这间酒吧——千真万确是这间,她记得室内的大致陈设,而且主客名讳尽皆相同,世间不会存在如此巧合。但她们早在次日凌晨便已离开,当时玛莉娅·临光正趴在酒吧前台打盹。已经过去三天了,她明明是在红松骑士团地下据点的床上躺下的,为何一睁眼就又回到这里?而且,艾沃娜和查丝汀娜当时并没有和她们一起行动才是。

她垂下视线时能看到被灯光照亮的自己的右脸,平滑光洁,令人难以置信。她多少次做梦梦见那里空无一物,却在睁开眼睛前就感受到那真真切切是梦而已。眼前的这个年轻女孩确实是索娜没错,格蕾纳蒂认错任何人也不可能认错索娜,可是,那不是她的索娜。这个索娜的面上满是担忧和疲惫,然而那情绪与神态生长的底土却是红松骑士团团长几乎尽数失却的舒朗。

就像这个格蕾纳蒂一样,眼前的索娜同样不是感染者。

那艾沃娜和查丝汀娜,是不是也同样逃过了成为感染者的黯淡命运?

如果这不是梦,而是真的该多好!

格蕾纳蒂眼眶发热。她无法出声,只能一遍遍在心里呼唤对方的名字。

——索娜。索娜。索娜。

“哎,小灰,你要什么?”

她似乎能听到自己意念的声音。格蕾纳蒂瞳孔微微一缩。

——索娜,你能听到?

“能。你说。”说点什么,说什么都行。

——我……能摸摸你的脸吗?

她看到听者在灯光下微微睁大了眼睛。那个神情……显而易见的,是震惊。

看来在这里两个人并非恋人关系,至少还未到那一步。这令格蕾纳蒂心中蓦地生淡淡的失落。但如果这是没有感染矿石病的代价,那命运可真是太高抬贵手、令人感激不尽了。她欣然接受。

红发札拉克低下头。她脸红了,连耳朵都塌下去,悄悄贴在头顶。

“怎……怎么突然提这种要求?”

——是我冒犯了。你就当我什么都没……

“可以的!”索娜猛地抬起头。她托着格蕾纳蒂的手,像托着一只羽毛还未长全的幼年羽兽一样小心,轻轻将它贴在自己的脸颊上。

那几根手指在她的温暖下已经不再冰凉。索娜感觉到格蕾纳蒂的指关节细微的屈曲,也明白这简单的动作对现在的她非常艰难。那样的表情,那样的眼神,那样的手指……她隐隐约约感觉到对方有话要说,大概是千言万语,能说上三天三夜。可是脑海中的声音再次沉默下去,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灰松鼠的声带上拍下了万钧巨岩。伴随着巨石的压顶,细小的灰尘在它周围旋转着腾起,迷了人的眼睛。索娜低下头,让泪水落在膝盖上。

“小灰……你真的,吓死我了。我都想过,要是你一直这样下去,我们要怎么办……”

格蕾纳蒂静静听着。她依然说不出话,也动弹不得,否则无论是哪个索娜,她都不会眼睁睁这样看着她流泪。明明都是格蕾纳蒂·卡利斯卡,但她极难控制这具身体的肌肉,包括声带。那宛如来自梦境的提醒:她不过一介过客,什么都不能做。

焰尾骑士是不会这样直白地当着人落泪的,即使对面是她深深信赖的恋人灰毫骑士。格蕾纳蒂极少见索娜哭泣,偶尔的一两次也是在深夜的阳台上不小心撞见,对方发现了就会立刻用手背擦掉眼泪试图露出笑容。在两个人坦诚相对以后,索娜才真正意义上地当着她的面哭过一次,那晚艾沃娜和查丝汀娜在另一个据点休息,格蕾纳蒂睡衣的大半个前襟被恋人的泪水打湿,她第一次切身地体会到索娜曾经和眼下所承受的重压,心疼到无以复加,恨不得当即把她变成一个小小的婴儿,由自己给她一个密不透风的拥抱,再将所有艰难一肩扛下。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她并不知道先前发生了什么,也谨慎地选择不触及这个话题。索娜看起来精疲力竭,最好不要给她增加负担。

红松鼠低下头。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小灰。我不该耍脾气,我——”

——索娜,不要这么说。大家都很相信你。你真实地带给我们信赖和力量。索娜是最好的。

没有成为感染者和红松骑士团团长的索娜,原来是会耍脾气的吗?倒是很想看看,应该,很可爱吧。

格蕾纳蒂的意念沉默下来。她想要体味一下这样的时光,索娜的的胸前和她的脸上不复存在源石结晶的时光。不用很久,只要足够她将这样的感觉牢记在心就好。

这是一场梦,而她是要返回现实的,红松骑士团的大家在那里等她。

可……这个梦,比起曾经做过的那些梦,实在过于鲜明和具体。先前她并未仔细留意过的酒吧环境清晰得仿佛真实存在,通过掀开的帐篷门能看清楚室内灯管的颜色和角度,吧台上装着猩红色液体的无人问津的酒杯,地板上拖拽桌椅留下的长长擦痕。世上没有这样的梦。

于是格蕾纳蒂决定在这里留下点什么。

“小灰……”

——索娜,你先,不要说话,好吗?

红松鼠的表情怔怔的。但她还是用力地点头。

灰松鼠闭上眼。她尝试调动声带和指尖。相当艰巨的任务,作为容器的身体十分抗拒被她指挥。但不屈不挠的努力多少让它们有所松动和让步。她一定要说出来——

“这样……很……好。”

每一个音节的生成都很生硬,好似吞下一大把生着细小毛刺的干草。但格蕾纳蒂决意放弃先前的交流方式,仿佛这句话不说出声来就会失去意义。

“小灰……”红松鼠怔怔地望着灰松鼠。

格蕾纳蒂的声音微弱到不竖起耳朵就听不见。它像一丝细小的火星,落在索娜心头,落在秋日干燥的林间。若是没有雨水及时光顾,它很快便会在那里燃起通天的烈火,足以撕碎暗沉的夜色。

火炮手再次闭上眼睛,身体因为放松而微微向下一沉。只有四个字的短句将她全身上下的力气全部抽尽。这样的姿态引发不妙的联想,索娜在一瞬间被对方会再度失去意识的恐慌摄制:“小灰!”

——索娜。

“我在这里!小灰,别睡,和我说话!”

——不用担心。她很快就会回来。我也会回去。这具身体很健康,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的,只是和我不能兼容罢了。

“她……什么她?你在说什么?你……你不是小灰?!”

格蕾纳蒂再次睁眼。她望着索娜。自打恢复意识以来,她的视线几乎就没离开过红色头发的札拉克女孩。

——我的确是格蕾纳蒂·卡利斯卡。我是索娜的小灰。无论去往哪个世界,我唯独不会欺骗的就是你,索娜。但我几乎动不了,甚至没法坐起来把你看得更清楚些。你……可以……离我更近一点吗?

索娜的嘴唇嗫嚅了一下。她觉得自己多少适应了全身的热血都往脸上涌这一情况,也多少意识到了眼前人并非她所认识和熟悉的格蕾纳蒂,却无论如何生不出戒心。格蕾纳蒂·卡利斯卡会对她做什么不好的事情呢?无非是离得更近些罢了。

红松鼠把落到脸前的碎发撩到耳后,往前挪了一下身体,视线向下落在两个人叠握着的手上。不能看格蕾纳蒂的眼睛,那里面藏着深不见底的黑洞,看了就会陷进去,再也找不到回来的路。如果那就是她的小灰也就算了,去哪里都好,只要和小灰一起就无所谓。可小灰现在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总得等她回来才行。

——再近一点。

“够了吧……”索娜小声说。她们鼻尖的距离已经可以用暧昧形容了。

暖黄色的吧台灯光在格蕾纳蒂眼中投射出柔和的光亮。原来索娜的面皮也曾这样薄?也许回去可以逗逗她,灰松鼠想。而且,都近到这个距离了,也没有表现出抗拒,只是在不好意思,那么……

——再一点点。好,低头,闭上眼睛。

红发女孩乖乖合眼。她脸上阴影的微动如同逃离。

格蕾纳蒂动用了这辈子所有的力气,抬起头将唇抵在索娜的额头上。

“啊……”红松鼠一惊,猛地睁眼。

有什么东西从格蕾纳蒂唇间流出,微茫却炽烈地钻进索娜眉心。那里包蕴着无法诉诸语言的万千情愫。格蕾纳蒂的目光涣散了一下——几秒钟的时间,但已经足够让索娜心惊肉跳——然后那双暖灰色眼睛的焦距重新凝结,伴随着一声咆哮般的“索娜”,她觉得自己原本就在前倾的上身被用近乎恐怖的力量重重压向了格蕾纳蒂胸前。

 

远牙骑士手一抖,差点打碎面前冷柜中一瓶价格不菲的酒。

“索娜,有人在叫。”她扒着人字梯的边缘探头看向门口,“是格——艾沃娜,等等我!”

黎博利人以令人赞叹的灵巧动作跳下梯子,跟在同伴身后冲进前厅。但她的鼻子猛地撞上了对方的后背。一边疑惑一边揉着酸痛的鼻梁,查丝汀娜听到了艾沃娜的吼叫。

“放手!”库兰塔骑士一边喊,一边冲上前试图掰开格蕾纳蒂将索娜按在胸前的胳膊,“快点松开,你要把索娜闷死吗!”

“索娜”和“死”的音节连在一起,像是猛地拨断了空气中一根无形的弦,格蕾纳蒂的手触电般弹开。艾沃娜扶着索娜坐直,拍了拍她的后背。红松鼠蜷着上身,有些痛苦地扶着胸口干呕了两下,然后抬起头来望向刚刚真正“苏醒”的格蕾纳蒂。

这个……是她的没错了。

“小灰?”她试探性地叫了一声。

“……索娜。”

格蕾纳蒂开口回应。她的目光和方才的虚弱截然不同,而是带着三分连索娜见了都生出退避冲动的阴郁厉色,好像刚刚目睹了十分可怕的光景。

“你们的朋友醒了吗?”玛莉娅的声音传来,她和酒吧老板慢查丝汀娜一步走进前厅,“啊,看起来没有大碍。没事真是太好了——诶?”

在短暂的呆坐后,格蕾纳蒂猛地伸手再次把索娜拉近,而索娜推开了艾沃娜想要阻拦的手。但谁都没料到灰松鼠的下一个动作——她抓住红松鼠的衣领用力向两边拉,看起来就像是要强行将索娜的上衣撕成两半然后从对方身上扒下来,被拉扯的人瞬间露出一大块胸前的皮肤。

索娜没有反抗。一方面是来不及,另一方面是她在刚刚的一瞬间生出了这样的念头:格蕾纳蒂回来了,她想干什么都随她去吧。

而其他人就没这么泰然处之了,他们全部被这一幕惊得目瞪口呆。艾沃娜是反应最快的:“格蕾纳蒂你疯了吗!”

火炮手根本没有理会她。睽睽视线为证,索娜领口处的皮肤干干净净,上面并没有冒出来形貌可怖、无时不在吸食她生命的源石结晶。索娜不是感染者,至少她所熟悉的索娜不是感染者。

那艾沃娜和查丝汀娜呢?查丝汀娜站得有点远,不大好抓到。她记得,艾沃娜身上的源石结晶是在腿上,不过她现在穿着长裤,咖啡色的帆布严严实实地把腿挡住了……

事后回忆起来,索娜依然无法想象卧床了整整三天、期间只喝过运动饮料的格蕾纳蒂是如何做到那样用迅捷的动作站起来并扑向艾沃娜的。

至于艾沃娜,她根本不想去回忆。

“你——格蕾纳蒂你发什么失心疯——我操你大爷——你放开我裤腰带!撒手!你看清楚了,我不是索娜!”

玛莉娅觉得自己的下巴已经快掉到地上了:“这、这是在干什么?”

“扒裤子,吧……丫头,别看了,”光头马丁回答,“唉,本店不提供特殊服务……”

查丝汀娜站在原地没动。艾沃娜只是被格蕾纳蒂出乎意料的动作吓到了,只要她反应过来,将对方制服并非难事。如果连一个病人都打不过,征战骑士必将在此颜面扫地。

当独角兽意识到灰松鼠是真的想把她的裤子拽下去,她终于动了真格。不动不行。

“索娜,接一下,别让她摔了!”

红松鼠张开双臂,搂住被同伴重重推搡过来的人。四分之一手掌大的金色金属片飞出一道弧线“哗啦”一声落在地上滑到墙角。索娜明显能感受到格蕾纳蒂急促而紊乱的呼吸,甚至在跌坐在她膝盖上时,对方还想要站起来继续方才没能成功的行为。

“小灰,你冷静一下,”索娜用力抱住格蕾纳蒂的腰,“大家都没事,这里很安全。”

非要说有事的话,唯一有事的是格蕾纳蒂自己。躺了三天醒来以后没有任何预兆地一百八十度大转性,任谁都会摸不着头脑。

艾沃娜把手按在裤腰上,满脸惊怒交加。短暂的沉默后,小小的酒吧前厅灌满了她的怒吼。

“格蕾纳蒂·卡利斯卡!!!我就带了这一条腰带!!!你个混账玩意儿——”

查丝汀娜只觉得脑袋被同伴这一声震得嗡嗡响。尽管在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以后她立刻退到墙边并捂住了耳朵,但艾沃娜天生一副大嗓门,更不要说她本来就在大叫大嚷。

一双手从旁边伸过来,玛莉娅带着担心的神色扶住她的胳膊。

“谢谢。我没事。”黎博利女孩说。

酒吧老板走到墙角,捡起在方才的混乱中飞出去的东西。那是一枚做工精致、甚至和艾沃娜留给人的印象不甚契合的腰带扣,底部的边缘上用阳文刻着“克鲁科夫斯卡”字样。他把它递给查丝汀娜,指了指站在房间中央、气得脸色通红的库兰塔人,示意她待机交还同伴。

“艾沃娜——你也冷静一下。不要打架,小灰才醒,说不定还以为自己在做梦。”索娜用几乎有些虚弱的声音说。

独角兽用能把人生吞活剥的眼神瞪着灰松鼠。但至少她的腰带还安分地待在应在的位置,裤子也没有掉下去,索娜并不响亮的话语足够将理智唤回。艾沃娜再次恶狠狠瞪了一眼格蕾纳蒂。

“我倒是愿意相信你是脑子睡生锈了才会这样,但你刚才那副德行要是给别人看到,看以后还有谁敢要你!”她说着,猛地转过身,捏着裤腰跑进了酒吧后台。查丝汀娜和玛莉娅跟在后面追了出去。

马丁叹了一口气,用指节蹭了蹭鼻翼。虽然事出突然,但他总归不是当事人,又比这群小姑娘见过更多风浪,不会因为方才的事尴尬到手足无措或甚至必须转身跑掉。

“咳……不管怎么说,人醒了就好,松鼠小姐们。刚才佐菲娅——就是玛莉娅的姑母,给我发来了通讯,说周边的空气净化和检测程序已经基本上走完了,不出意外的话,明天早上这里就能解封。如果我没有猜错,爆炸发生时,你们站的那个门是离起爆点最远的,竞技场的窗户结构扛住了第一波爆炸的冲击,但是被第二和第三波轰了个粉碎,当时没及时跑掉的基本上不是死于踩踏事故就是已经板上钉钉地成为了感染者。你们很幸运。不过,等解封以后,还是要去医院检查一下的好。”

“不可能不检查的吧,”格蕾纳蒂低声说。她尚未完全从过去三天的“感染者”身份中完全脱离,言辞中都带着几分梦呓的味道,“解封以后这里的所有人都会被……送去医院,验血。”

用脚后跟想也知道,军队已经把这个片区围得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凡是拿不出血液源石检测报告的,一个都别想跑。而且也存在少数源石颗粒吸入量偏少的群体,按条框判断尚不属于感染者,但血液源石结晶密度已经濒临危险的临界值,一定是需要强制干预,不能轻易放走的。

马丁点了一下头。眼前的札拉克女孩看起来多少清醒些了,他多少感到宽慰。每年的特锦赛都是多事之秋,今年的赛场下同样暗潮汹涌。玛莉娅毫无疑问是个努力的孩子,但她以为自己踏上的是灯火通明的赛场,并不清楚地知道平静的水面下藏着多少漩涡,这些天不同的利益集团也没少来骚扰她。训练之余还要应付堆积如山的糟心事,足够让一个十几岁的少女筋疲力尽,反倒在这场意外导致的隔离中,她认识了自己接下来的合作方远牙骑士和她的朋友们,都是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除了一直昏迷刚刚苏醒的这位,另外两个都不像心机深重的样子,相处起来可谓轻松愉快。

“晚饭刚吃完……还有一点没喝完的粥,索娜小姐可以去灶台上取。久卧初醒的人,不宜过多过猛进食,给肠胃一点缓和的时间。半夜饿了的话,你知道去哪里找吃的。”

酒吧老板交待完,转身走出了前厅。一掀开帘子他就看见先前跑出去的三个女孩坐在餐桌边大眼瞪小眼,桌子上摊着那枚掉落的腰带扣。玛莉娅见他回身,立刻抬起头:“马丁叔,您这里有针线盒或者细铁丝吗?我和查丝汀娜先帮艾沃娜把这扣子挂上去,将就用两天吧。要打尺寸合适的纽钉,得去工坊才行,但现在出不了门……”

男人叹了口气。

这都什么事儿!而且这些姑娘什么时候熟稔到可以直呼彼此的名字了?

“等一下,我去拿。”

 

索娜悄悄直起上身。

“小灰,我去给你端碗粥来……”

她灵活地起身,一溜烟地走去厨房,留下格蕾纳蒂没来得及追上她衣摆的手悬在半空。于是灰松鼠久久地凝视着通往后厨的门帘。那火焰般跳动的背影仿佛能点燃周围的空间,在意念里拉出一串噼啪的细响。被所熟悉的一切包围令人无比心安,尤其是她方才已经确认过,红松鼠胸前的那一块皮肤干干净净,上面没有多出不该有的赘生物,心脏总算老老实实落回胸腔里它应该在的位置。

至于索娜试图喂她喝粥的举动,被格蕾纳蒂坚决地拒绝了。虽然头很晕,但端碗这种动作还不至于做不出来。如果真的让索娜喂,被艾沃娜知道了可以就这件事嘲笑她至少三年,那样的话整整两个营地的人都会知道。即使无伤大雅,却属实没有必要。

其他人一直没有返回。格蕾纳蒂喝粥的时候,索娜就坐在一边托腮看着,神色专注,目不转睛。如果不是在过去三天里受过太多刺激,灰松鼠非常肯定自己一定会当即脸红到爆炸。而自己方才的举动——想想都忍不住龇牙——不给出一个令人信服的说法是绝对不成的。

有那么片刻抬起头,格蕾纳蒂就会撞进索娜的目光里,然后急忙低头避开。为什么——按理说索娜现在还对自己神游了三天的那个时空一无所知才是——为什么她的目光那么的,欲言又止?她们之间好像从未有过这样的氛围,黏稠,却又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疏远,恍如隔了薄薄的纱。

尽管那个梦的时间算不上多么长久,而且格蕾纳蒂在其中只能随波逐流,她却还是难以忘记那座竞技场——那座将她们的人生缝合的竞技场!同为感染者的索娜与她在那里相识,她们在那里消耗过相当长的一段时光。离开那里之前,她们察觉对彼此的信赖和依恋,剖白心迹。不能一同上场时,相爱的札拉克女孩们在进入竞技场前的黑暗通道里,热烈又短暂地接吻。手臂收紧,后背抵在冰凉的混凝土墙上,闭上眼睛侧过头。嘴唇因干燥而产生裂口,渗出血珠,腥气顺着津液在舌尖流窜。

那是她们有幸未曾真正跨入的世界。无论在什么样的时空,感染者都被视为不幸、污秽与邪恶的集合体,作为罪魁祸首的源石碎片埋进她们的血液,最终竟绽放出那样心心相印的关切。何等黑色幽默!

只是,为何非得先陷入不幸,再去追求挣扎的姿态好看一些?

格蕾纳蒂放下已经见底的碗。

“索娜,我……”

“嗯?还要吗,小灰?”索娜接过对方递来的东西。

灰松鼠摇了摇头。

“我躺了多久?”她小声问。

索娜用空着的那只手伸出三的字样。

“三天,”她低声说,“小灰,完完整整的七十二小时。如果不是源石粉尘爆炸,你现在应该在医院里。”

“……什么爆炸?”

于是索娜把碗放去一边,坐下来将三天以来的事情讲了一遍,先前在格蕾纳蒂的躯体中有另一个灵魂醒来的事情也一并说了,只下意识地藏起了最后那个落在额头上的轻吻。大概是吻,没法用其他概念解释。格蕾纳蒂靠在她身上,静静听她说。

“……大概,就是这些。马丁先生和玛莉娅小姐帮了很大的忙,没有他们我们现在怕已经成为感染者了。除了应付的货款,还要好好道谢才是。”

感染者。格蕾纳蒂的眼神暗了一下。

“小灰,其实啊……”

“怎么。”

“你这三天,并不是在睡觉,而是去了另外那个‘小灰’那里吧?”

“……是。那个‘我’是感染者。你也是。艾沃娜和查丝汀娜也……在那里,我和你,最初就是以预备感染者骑士的身份,在发生爆炸的那个竞技场认识的。”

三天前的那场爆炸,感觉简直就像命运想要修正什么不应有的歪曲一样。这个突如其来的想法令格蕾纳蒂毛骨悚然。

而且,在最后那十几分钟走马灯般的快镜头里——想来与另一个自己出现在这里的时间吻合——最后的那个场面,格蕾纳蒂相信自己无论看多少次都会像方才一样,咆哮出声。

夜色下呼啦啦翻飞的宝蓝色披风,被看似轻松随意的动作拉成满月的长弓,尖锐到让人恨不得捂住脑袋的箭头破空声,被那道流矢穿透的菲薄人影。中箭的人是索娜,她身后横陈着散发淡淡蓝光的移动城市动力核缝隙。活生生的人如果掉进去,不是被压成肉饼,就是被烧成焦炭,二者择一。格蕾纳蒂就那样看着索娜像深空中一颗居无定所的岩石,被状似偶然经过的巨大星球干扰了原本的轨道从而猛地转向,烧熔成夜幕中一颗曳着长长拖尾的流星,一头栽向脚下无边的火海。

——就算敌人的箭和法术看着实打实落在我身上,实际上我也可能完好无损,你不是最清楚的吗。

——只是“可能”。不行。

格蕾纳蒂睁开眼睛。索娜被她牢牢抱在怀里。眼前的红色耳朵有些不安地轻轻抖了一下,但对方身体的姿态是依顺的,带着些小心翼翼。

她相信另一个索娜会平安无恙,也相信另一个自己不会真正失去方寸。只是,无论如何,那种整个世界在刹那间熄灭的感觉,实在是糟糕透顶,绝对不要再来一次了。

“小灰……”索娜的手轻轻搭在格蕾纳蒂肩膀上,“你……要起来走走吗?躺了三天,没有躺麻吗?”

“好。”

两个姑娘拉着手慢慢走到酒吧窗前。铁艺的栅栏上落了一层细小的白色粉末,是吸收了源石颗粒的气溶胶沉降剂碎屑。她们一同抬起头,望向大骑士领的夜空。

群星匿迹,双月黯然,卡瓦莱利亚基的绚丽霓虹岿然不动。只有这一小片城市区块因为源石粉末扩散关闭了所有非紧急能源,显得沉默灰暗。尽管属于核心城,但它的位置本就偏向外围,很容易调到对周边影响最小的位置。

酒吧的高窗外,一架喷淋无人机孤零零地悬在空中,猩红的指示灯有节奏地闪烁着,像一只邪恶地凝视城区的眼睛。格蕾纳蒂握着索娜的手,感到温度和力量从那里稳定地传递过来。索娜望着她,吧台灯光在她的娃娃脸上勾勒出一个动人的微笑。她们对视良久。意识到时间正在流动、再次向窗外看时,那架无人机已经遁去,像格蕾纳蒂刚刚经历的三个日夜一般,无声地消失在了星蓝色的天幕里。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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