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夕年】入画

说是不写了但是灵感来了门板也挡不住……

左右无差的清水骨科。


入画

夕完全没有料到,她在登上罗德岛号后的第一件事,是睡觉。年匆匆和同行者告别,拖着——没错是拖着她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以近乎命令的口吻对她说,躺下,睡觉。之后似乎是觉得语气不妥,年放软嗓音,但意思没变。

“睡吧。我就在这待着,不走的,也不会有其他人来打扰。”

年很少使用这种温柔而庄重的语气说话,这非常不像她。但能令她如此对待的人本就无几,夕是清楚的。正因如此,她更觉得焦躁。然而不久前方才答应年的要求,来兑现不知道是几百还是几千年前输掉的赌约,加之先前的打斗确实在相当程度上消耗了她的精力,哪怕不睡实,但她确实需要休息。

年房间里的陈设风格几千年来整齐划一,虽然细节上诸多不同,但至少五成空间被金属材料填满这一点却从来没变。小小的床可怜兮兮地被挤兑在一个角落,褥被倒是整齐干净,看起来它们的主人很少光顾。

于是画家和衣躺下,躺在年的注视和她那塞满整个舱室的“破铜烂铁”中间。这样的场景仿佛一下子回到几千年前,她们作为独立的个体刚刚踏足炎国广袤的土地,彼时的年还怕巨响,夕则对芸芸众生充满好奇。她们一起从王畿的石桥上走过,桥上的两个人拉着手,水里两头巨兽的倒影缠着唇边的触须。那个时候姐妹俩亲密无间,至于之后是如何变成现在这样,夕不是很愿意去想。

但那其实无所谓。即使会抄起剑和年打到天昏地暗,夕还是能在她的注视中入眠。身边一个人都没有的时候,她不敢睡,身边挤满吵吵嚷嚷的人时,她又不想睡——如此一来,竟是只有和这个姐姐独处时,才是安寝之时。

她们许久未见,一见便酣畅淋漓地打了一架,这加重了夕因为数百年未合眼所带来的疲惫,如今想来,这也该是年所预料到的。她熟悉妹妹的脾性,料到她决计不会中断对尘世的凝视,料到她即使在表面上变得薄凉,心里的热血也从未冷却。除了强硬地把夕从自己的茧缚中脱出,年还给了她一个重新开始的契机——从好好睡一觉开始。这竟和人类很像。

于是夕放心地合眼。年说不会走,她就不会走;年说不会有其他人来打扰,那即使有,她也会把他们赶跑。画卷缓缓延展,未施加任何笔法,夕墨浓重的黑在纸面上铺开,如同星月无光的暗夜。彻底被卷入无梦的沉眠前,她感到一只覆着细鳞的手很轻地放在了自己的额头上。


 夕是被年叫醒的。将她推进梦境的那只手又将她拽出来,只是姿态比之先前要她不再避世时软和许多,很轻地拍着她的肩膀,不紧不慢。空气有些热,是年随手为之的法术,足够让不喜高温的夕清醒过来,也仅起到唤醒一个功能。夕要起不起地躺着,眯起眼凝视漂浮在空中那块近乎白热的金属,想着要烧到这个颜色需要什么样的温度,那些铁匠为了追求这样的状态花费了至少几百年,于是觉得年有些暴殄天物。

“醒了就起来吧,你都躺一周了。”年说。她坐在一张先前并不存在的椅子上,应该是这几日守着夕的时候无聊起来做的。椅子是金色的,置于银灰色的其他材料中很是乍眼,应该是未经锈蚀的青铜。夕原来去陵墓中找年的时候,她正蜷缩在墓主人的青铜鼎里,睡得不知魏晋,铜器长久地被封存在不见日月的墓穴中,在长明灯的微光下泛着金光。只是那耀眼的颜色在被发掘并重见天日以后迅速地蒙上一层灰绿,并从后人那里得了“青”这种不副实的名字。

夕“嗯”一声,却并没有立刻起身。反正年还会再来叫她。她躺了七天,对年而言,这样的时间不痛不痒,对这艘所谓罗德岛号上的人类来说,也足够在心生惊诧之余再把它消化掉了。

“接下来做什么?”她问。

“去见一下要见的人,解释一下该解释的事。毕竟我们上船的时候正赶上罗德岛在港口停泊,来来往往的人不少,如果被当成拐卖妇女的人口贩子,凯尔希一定会找我麻烦。”年回答。

“凯尔希?”能找年麻烦的人,恐怕不多。

“她是罗德岛的实际控制者,我带你上来,肯定要跟她打个招呼的,该走的程序也要走,”年嘟嘟囔囔地说着,随手把挡住门口的一堆铜线挥开,“按理说活得太久的家伙不会在意外物,但她算是朵奇葩,对这艘船宝贝得很——见了就知道了,看在你姐我的面子上,她不会为难你的。”

夕闻言忍了又忍,终于还是没忍住用鼻音“嗤”了一声,人倒是终于舍得离开被窝坐起来了。

“那走吧。”

年古怪地看妹妹一眼:“对了,我先问下,你饿不饿?”

“打火锅我不奉陪,”夕的眼神倏然警惕起来,嘴上的挖苦也没落下,“再好的食物和艺术也扛不住你那糟蹋法。”

年失笑,语气倒是切回了一贯的轻佻:“不是说这个,只是一个善意的提醒,考虑到你不怎么喜欢出门,也确实很久没出过门了,能一次过完的手续就一次过完,省得折腾很多次。不饿是最好的,毕竟,如果你做体能测试的时候当众趴下开始吐,我可不太好意思承认这是我的妹妹。”

“谁要像你一样四肢发达。”夕大概听明白了“体能测试”一词,也意识到了年早就等着看自己笑话,于是狠狠瞪了姐姐一眼,在心里给她添上一笔。

年对夕的反应不加区分照单全收,反正只要妹妹的人在这里,目力所及的逼仄未来也能腾挪出几分喘息空间,而依她自己的性格,人生得意须尽欢,只要手头有三分颜色,染坊是必须张罗起来的。


夕料到进入罗德岛并不那样简单,却没想到麻烦程度不下于和年过招。姓名年龄过往经历,一大叠的表格等她去填,还不能由年或小自在代笔,必须自己写。在填写工作经历时,她只是一个恍神的功夫,坐在边上的年就坏笑着指着“无业”二字前面的小方格说,勾这个。好容易填完表,又被安排到训练室做那所谓的体能测试——确切的说法是综合素质测试,体检只是最基本的一项。接待她的几名医生里有一个看起来总觉得有些眼熟,夕隐约记得年派去勾吴城找她的年轻法师有个做医生的姐妹,想来这位就是,至于对方的名字,她并没有花心思去记,还是年率先打了招呼,她才想起来,哦,是叫芙蓉,她画过这种花。

听说受试者是年的妹妹,不知什么时候,训练室的门口乌压压地围了一圈人,大部分人袖子上都别着医疗部的袖套,还有少部分应该是跟来凑热闹的,房间里有旁观的坐席,但数量并不多,是预备给芙蓉和另外几名测试工作人员的,于是围观者怨声载道地被遣散,年兴高采烈地跟其中两个看起来比较熟稔的干员约了第二天的饭,剑走偏锋地活络了一下气氛;直到夕换好运动服站到短跑跑道起点前,她才在芙蓉正色的要求下关上了通向走廊的门。

夕的体能测试,非要用语言概括,大概只能用惨不忍睹来形容。用人类的常规标准来衡量,她只算得上够到平均线,至于负重跑过程中摔倒了爬不起来把芙蓉吓得够呛这种事,夕并未放在心上,之于插着手臂在一边幸灾乐祸的年,她倒是很想咬牙切齿一回,但那会儿她连牙关都在打抖,呼吸也费力,根本没有劲儿和不正经的姐姐赌气,最后也是在芙蓉斩钉截铁“今天的测试中止,医疗部已经够忙了,不要给我们增加不必要的负担”的定论中,年把累瘫了的夕抱起来,挂着滴水不漏的笑感谢众人对妹妹的关照,然后把她带回自己的卧房。

年的怀抱很暖,甚至该用很热来形容。执掌铸造权能的她,自身就是一个行走的熔炉。夕见过她打铁的样子,外套随手丢去一边,只留蔽体的胸衣和短裤在身上,那少的可怜的一点点布料被泡成深色,整个人浸在蒸汽和汗水里,反射着熔融金属的水光沿着她结实但并不粗壮的肌肉纹理向下淌。那双能轻易造出重型武器并用其攻城略地的手,此刻以一种恰到好处的力道,托着她的膝弯与后背。夕不禁开始回想,她画没画过年,结论是没有。曾经朝夕相对时,她们亲密得像彼此的一部分,不需要画,后来分开了,她又恨不得年永远不要再出现在自己面前,一切能让她想到姐姐的东西统统打包扔去某卷作废的画稿里,现在早就不知道丢去何处了,更不要说提笔勾勒年的眉眼。

“……早几百年就告诉你了,一直待在一个地方体质会变差。你就是不肯出门到处溜达下。喂,有在听吗?”

“闭嘴。”夕实在不想跟年长篇大论,就算她们的人生都长到要以百年为单位计算,时间也不是这么浪费的。

“哦,你从来都学不会跟我客气些。人事部分配房间没那么快,就算凯尔希亲自开口了,手续批下来加房间打扫好也得两三天——”

“不用了。我说了,给我一面墙就行。”在填个人信息表的非必填项时,夕像作画一般留出了大片的空白,唯独在对福利待遇的期望一栏写了要求。除了年,她住不惯别人的屋子;但年又实在是太烦人了。到头来用以寄身的一方天地,还是唯有自己的画纸。

“行吧,随你。但今晚你还是得住我那儿。”年无所谓地说。夕愿意留下来是最重要的,其他一切都可以徐徐图之。

“我可以住客房——”夕抗议道。她看着年这张脸就闹心。而且年的房间里只有一张床,她睡了,年在一边看着,实在诡异。

“罗德岛的客房也不是随便住的,要走手续——”

“那算了。”夕果断放弃。年看着她把腮帮子鼓起来,觉得好玩极了,如果不是腾不出手,真想戳两下。而且她故意拖长声调放着后半句没说:借住一项的行政手续上,要被折腾的是介绍人,客人只要露个脸就可以了。

“真搞不明白你干嘛非要把我搞到这里来。几百年没见,不是两个人都很好?我以为——”是你终于倦了,不再想见我。

夕选定勾吴地界落脚已经有很久了。即使她会搬家,兜兜转转也不会离开那片地皮。那个叫炎——炎什么来着的术师,若非得了年的指点,绝无可能一矢中的直捣她的老巢。

“我不去见你,和我不想见你还有不能见你那都不是一码事。妹妹任性,姐姐应当包容,但这包容绝不包括让我看着你无声无息地消失又什么都不做。”

“我不会消失的。”夕有些烦躁。她就知道年要提这事。不如说,她近年来经常感到血液的奔流异于往常——就像是,他们的心脏出了什么问题。

“那是最好。但我们对消失这概念的理解一直存在偏差,你心里也清楚。”

夕闭口不言。十二兄弟姐妹曾经血肉交融的记忆,她是没有的,年也一样。当再次融为一体时,现在的她们就会灰飞烟灭。她能听见“过去”从泥泞中抬起脚追过来的声音,算不得紧迫,却实实在在地一步步在逼近。

躯体的一部分,真的能反抗整体的意志吗?被曾经吞噬,算得上消失吗?即使回归本源,古神的眼睛依然可以凝视大地。说到底,让她的姐姐流连忘返的,不是“人世”,而是“自我”。

但,这长久又孤独的人生,有什么好留恋的呢?夕怀着满腔深情注视着尘世在纷扰中分分合合,将目之所见一一诉诸笔端,然而无论她怎样用笔墨在画纸上泼出秀丽绝伦的景色风物,那些东西总会在她的目送下走向寂灭。能够和时光共存的东西属实寥寥,她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就开始觉得乏味。

万物如常。明晦如常。生死如常。一卷纸画得糟了,还有下一卷。墨用完了,还能做新的,再不济就画一块墨来用。夕照着自己在水里的倒影画出自在和小自在,骑着它们去巡视画中的世界,在那里她是天地万物的主宰,一切随心所欲。然而她越发觉得自己像一潭死水般变得沉默,她都不会拿这样的自己来研墨,池中靛须峭骨的巨兽已经在眉骨上生出青苔。

然后年找——不,年打上门来。

——我不能看着你无声无息地消失。

这仿佛带有某种责任的话语,令夕像是直面刺目的日光一般眯起眼。她觉得荒谬。相似的言辞,她是从人类口中听到过的,听到过很多次。亲子、情人、手足或朋友,都可以说出这样的话。他们在必然的死亡来临前努力互相拯救,互相搀扶着前进。

年又算是她的什么?最接近正确的回答当然是姐妹,可她们原本是一个整体。


夕在年的房间里住下。做姐姐的倒是日常去和罗德岛的工程干员们称兄道弟,对着色泽诡异的金属块废寝忘食,留下远道而来的妹妹一个人在舱室里无所事事。夕生起年的气来,索性在舱室的玻璃上画起乌龟,一画很多只,放任它们在地上乱爬。

一日,夕正按住一只想去吃钢材的乌龟给它画链子,房门一下子被推开了。她反应极快地丢下乌龟,手伸向放在枕边的剑。那剑是年给她打的。

放在平常,她根本不会在意这种搅扰。人类是很容易打发的生物,不会对她造成什么威胁。只是罗德岛对她来说依然陌生。

夕警戒半天,只见一个佩洛女孩一边吸着鼻子一边走进来。对方有着金色的长发,尖尖的耳朵在空中抖来抖去。来者显然没料到推开门后入眼的光景是快堆到天棚上的炽合金,一时呆立在原地。

“诶,这不是大姐的房间吗……”女孩小声咕哝。

“什么人?”夕语气不善。

佩洛的耳朵立起来。她望向俨然以主人姿态发声的夕。

“抱歉……大姐说,她留了吃的给小刻,小刻来找。小刻走错房间了,不是故意的。但这个房间里确实有食物的味道,我才会认错……”

佩洛女孩态度诚恳。她神情不似作伪,年这一屋子的金属在夕眼里也无甚吸引力。本想直接打发饥肠辘辘的姑娘走人,但夕又改变了主意:“你说这屋里有吃的?”

“是。小刻绝不会闻错。”佩洛女孩见她没有赶人,眼神热切。

“那你找吧。找到的话,就带走。”

“真的吗!好耶——”

一刻钟后,夕低头瞪着刻俄柏面前并排放着的三个打开的纸箱,感到十分辣眼睛。整齐码着的玻璃瓶里那红彤彤的东西,用脚后跟想她也知道是什么。

“小刻可以把它们都带走吗!”

“可以,”现在就带走,最好一口气全吃光,一瓶都不要留,以及,“那只乌龟不能吃!”

于是那一晚整个罗德岛都听到了年凄厉的哀嚎。

“我——的——萨——尔——贡——珍——品——辣——椒——酱——”

事情最终以年和火神互相为小妹的莽撞致歉告终。至于年为什么要道歉,答案是刻俄柏一口气吃太多辣的导致严重的急性肠胃炎,泪汪汪地躺在医疗部的床上,至少三四天不能碰她心爱的食物了。

年处理完夕的横生枝节,又接到凯尔希的通讯。她觉得稀奇,看完后,倒是咽下了已经到嘴边想要劝夕稍稍收敛的话,代之以一声喟叹。

“我说,妹妹啊。”

“干嘛。是那个佩洛小丫头先闯进来的,我看她真的很饿。”

“你真有那么好心就好了。我说,你是不是觉得无聊?”

“你好意思说,”夕冷笑,“不许我待在家里画画的不是你吗?”

“我没有不让你画画。”真不让画,那夕还不抄起剑和她拼命。至于待在家里——蜗居太久千真万确会伤身的。

妹妹不肯理解姐姐的一片用心,年哀怨地想,她这人做得真是辛苦。

“我不管。我跟着你来了这么个鬼地方已经在退让了,你休想对我提出为人处世之类的过分要求,我不会做的。”

“我觉得这不算过分——不是说要你做人,把剑放下。是画画的事,你刚才一说,我倒想起来了。夕,你画过那么多人那么多风景,就不考虑,画一画咱们俩吗?姐姐我好容易历经重重磨难才找到你呀,这难道不值得你作一幅画?”

夕哼一声,一扬手,小自在从窗沿下探出脑袋。她本想说,我画过自己,画你是浪费笔墨,然而这一只小自在刚被画出来没多久,行动时还有些迷糊,竟是直接爬到年的腿边,抱着她撒起娇来。

夕看着年喜笑颜开地不知从哪个口袋里掏出一颗指天椒逗小自在,看着它被哄着把那东西当成好吃的吃下去,然后辣得满屋子乱窜,心里想着,这一只太蠢了,也许应该撕掉。

“你画出来的自己倒是比本人坦诚些。”年目送小自在委委屈屈地蹭回夕身边,被她嫌弃地一把推开,赶忙走过来把它抱起来,“别这么凶嘛。”

“你倒是喜欢它。抱走,抱走,册起。”夕不想再理年。天可怜见,她在登上这艘叫罗德岛的船后忍耐了一段灵感枯涸的时日,今日早些时候难得手痒,偏偏年来胡搅蛮缠,她现在一点画画的兴致也无了。

“可这是我屋……”

“我不管——你背剑作甚?”

和其他用作材料的金属不同,年寻常用作武器的巨大断剑是不会和她分开的,如果要用好理解一些的方式表达,它和与之相配的奇形怪状的盾是年的一部分。只是它的体积过于庞大,锋刃的状态又近乎熔融,故而年一般会把它藏起来,以免吓到或伤到旁人。当她让它以可见的形态扛在背上时,就意味着她准备随时投入战斗。

“还不是你把我珍藏的辣酱都拿去喂刻俄柏了,我托火神小姐帮忙做几箱新的,她答应了,但厨房额外大批量采购辣椒的钱得我自己出,所以这段日子免不了给凯尔希跑腿。”

几箱……夕翻个白眼。她并不关心这些细枝末节,重点在于年的回答似是而非,是什么样的战场,需要她亲自出马?

“罗德岛开罪过不少麻烦的家伙——现在也一样。别担心,问题不大。过两天姐姐就回来陪你。”年嬉皮笑脸。

夕面色一僵。

“我更担心那些敌人。”她语气冷淡地回答。

这是实话。年认真起来的样子,夕敢肯定罗德岛上的人未曾亲见,否则就不会与她亲亲热热勾肩搭背,仿佛他们才是无间的兄弟姐妹。他们根本不知道她姐姐真正的模样和实力。金铁捶打出的冷兵器划定了尘世最初的秩序,年昂首踏足遍地横尸的沙场,她是被刀枪剑戟拱卫的钟鼎。任由周遭腥风血雨,属于年的荣光都不会减少,因为荣光由她亲手打造。除了二人共同的母体,夕想不出还有什么东西可堪与年匹敌。

行吧,也许空了的辣酱瓶可以。

“我走啦——”

“没人留你,快滚。”

年摇摇头,单手抱着呜呜哀叫的小自在,一边咂嘴一边关上了房门,留下夕一个人面对着满室铜铁。画家走回自己这几日的床铺前,那大概是年平时打盹用的,枕巾上落着几根雪白的毛发,和一根突兀的黑发缠在一起。她想起自己忘记叫年打一张画案给她。不过算了,让对方做这种日常的东西,总觉得太过轻浮,她才不跟年一般幼稚,整日不务正业。没有桌子,画一张便是。夕计划着在年返回前给自己画一个新家出来,她不要和烦人精日日挤做一处。


年回到罗德岛上已是一个月后。任务结束后的交接她很少直接参与,主要是一些作战的细节会被没完没了地刨根究底,她也不知道应该怎么解释,就像凯尔希无所不知,却不会跟人解释她如何长生不老一样。

推开舱室的门,房间里她的宝贝材料们排列整齐一件不少,只是夕不见踪影。年并不意外,夕如果老老实实地一直待在这,她才会怀疑先前的几个二踢脚和体能测试是不是给她造成了精神创伤,会跑就说明问题不大。她哼着幼时唱给夕哄她睡的小调去洗冷水澡,把整个浴室烧成云雾缭绕的桑拿房。

——其军三单,度其隰原,彻田为粮。度其夕阳,豳居允荒……

——涉渭为乱,取厉取锻。止基乃理,爰众爰有……

夕一直很爱人间,年是知道的。但她的退缩乃至固步自封也恰恰出自这与漫长寿命不相匹配的温柔。年换了衣服,任由头发湿淋淋披在肩头,也没有刻意让体温上行去烘干它,就这样出门,去寻妹妹的新住处。她临行时抱走的那只小自在早在折返船上的第一时间就放走了,它是夕的造物,不需要外物指引就知道该去哪里找夕。小家伙应该是不太适应战场,一路上都蔫头耷脑的,没什么精神。年瞧着可怜,便熄了让它引路的心思。

自己找无非是多花点时间罢了,夕已经答应留下,就不会离开这艘船。她喜静,向罗德岛索要的“一面墙”也应当位于僻静少人的地方,年按着这个思路,专挑那些平日里只有清洁专员会光顾的偏僻走廊钻。罗德岛号对普通人已经算得上庞然巨物,不过对年而言,走遍那些幽暗落并不会花费太久。她经过时,正在工作的干员只会感到一阵热风吹过,好似打开了供暖的中央空调。

熟悉的画卷映入眼帘,年停下脚步。画中是两扇对开的木门,从颜色和纹样来看大抵是红木,门上镂有海水江崖,上以祥云接抹头,两条龙从云海中探出头角。

这用笔的手法,和夕近年来偏爱的方式很像。

年伸出手,去推那扇画中门。

这动作看起来颇有些傻。但夕的画,自然不仅仅是画。木门在年的手指碰到画纸的瞬间,发出吱呀的响动,应声而开。房间里的雾气纷涌而出,倒灌进走廊里,像主人心口不一地给予来者一个拥抱。年抬脚进屋,木门在她身后自动合拢。和开启时不同,它的闭合和消隐没有任何声音。

画中世界并不能被概括成一个房间——如果这样想,就太小看夕了。年望着脚下的石台和远处青翠连绵的群山飞瀑,暗笑即便是她的妹妹,想要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作出这样一幅宏伟壮阔的风景画,怕也要连续工作很久才成。她的鞋尖正踏住一株石缝里长出的野草,草芽尖端还挂着清晨凝结的露珠,那滴露水落下来,打湿了年的脚面,很凉。

“夕?我知道你在,你的宝贝小自在可提前给你放回来了,我没虐待它。”要怪就怪这次的任务地点是萨尔贡的沙漠地区,小自在到底是墨画出来的,离了水就打蔫。

无人回应。年心知夕故意要晾她一晾,索性到处乱走。她的手也不闲着,一会薅一束野花,一会扯一把松枝,转过脸了那朵花还在,她就继续薅,攒好一捧,再冲着汉白玉栏杆外深不见底的云海丢下去。

和现实中的山道不同,夕开出来位于山腰的这片平台竟是上下无路,虽然这难不倒年,但她许久未曾游览妹妹的画作——先前接她上岛时光顾着打架了,别说欣赏,夕炸毛起来还真不是那么好对付的,年不得不提防一不小心入了她的套。

几百年不见,夕的画功精进不少。这丫头再怎样避世,年也记得她从罗盘中央出发走向画具颜料时欢喜的神情。夕可以不在意任何东西,但不会不在意画。

山间的风倏然变了方向。年听到脚下的山石发出隆隆巨响,仿佛在这方天地里发生了规模不小的地动。她神色自若地立在原地,看着面前的浓云自动向两旁退却,巨大的青色龙首如山石劈开瀑流一样,面向她从山谷中昂起。这巨兽的体型过于庞大,倘若此刻旁边出现一个不明就里的人,一定会担心她被它一口吞下。

“哟,是你啊,好久不见。”年微笑着伸出手,拍了拍自在的龙吻。巨龙也像向她致意般微微颔首。

“夕让你来接我?”

自在低吼一声。

“我知道了。辛苦你啦。”年望着自在把头低下,直到与石栏平齐。她脱下鞋子丢在石台上,轻巧地跃上栏杆,光着脚踏上青龙的鼻骨。自在头顶至尾部的鬃毛向两侧分开,鳞片在下面垫成阶石。

“还非要我自己爬——真是小心眼啊,我的好妹妹。不过,要凭这个为难我,还是差一些火候的。”年评价。

夕在自在的另一个头顶等年。她抱着腿坐在凉亭边的白石榻上,脸侧向亭外山崖上一株向外探去的松树。

“嚯,玉的,一整块。能拿去卖吗?”年笑嘻嘻地指着夕的石榻。

“少贫嘴。”夕的语气一如既往冷淡,但她还是做了个“坐”的手势。年就坡下驴,蹭到妹妹身边坐下。

“走了也不跟我说一声,姐姐我伤心得很。”

“你会伤心,老幺就洗手再也不做菜。”

“个熊丫头怎么不说你自己再也不画画呢?”

“因为我要画。”

年语塞。听起来很有道理。

“别非得贴着我,太热了。榻这么宽,不够你坐?”夕不耐烦道。

“我还以为是使小性子的妹妹良心发现,要和姐姐握手言和,怎的一上来又是冷言冷语?”年做抹泪状,姿势夸张。

“别闹了,年,你我是没有心的,我们十二手足都没有心。你和人类混久了,忘记这件事了吗。”夕冷冷道。

没有心,却有血。古神的十二块碎片共用一个心脏。在他们血管中澎湃的,是这片土地的脉搏。

年有些暧昧地笑了。

“我当然记得。”

“我重申一遍,我是答应你看着你,但仅止于此,不要得寸进尺,动不动跑过来烦我。”

“可是来烦你的不止会是我。还有博士,你见过的,和凯尔希坐在一起戴着兜帽和面罩那位。”

夕沉默。

“即使我们寿比日月,大地上还有很多我们不了解的东西。一起去看嘛。也不用你自己跑,罗德岛本来就要到处跑的。”

“哼。”

“你可以相信我。”

夕把双臂交叉在胸前,唇边似笑非笑。就在年要泄气的时候,山谷中一声清远悠长的龙吟惊得她几乎从榻上跳起来。

这声音实在——太过熟悉。

不久前才有过的“地动”再度袭来。八角亭的地基从自在头顶拔起,成为真正的空中楼阁,躯体隐入群山的青龙长鸣一声,作为对方才那声呼唤的回应。年稍稍坐直上身,遥望赤角皓首的巨兽自云海中游弋而来。

那是她自己的模样。

反应过来时,她的嘴角已经扬起。

自在兴高采烈地冲着白龙游来的方向迎上去,动作敏捷而流畅,与它崇峻的身躯组合在一起,竟令年心中生出几分滑稽。

“你还记得我长什么样子。”她对夕说。

“当然记得。”夕回答。

不仅记得,还分毫不差。

“你还是愿意画我的。”

“原本的样子更可爱些,至少没那么多废话。”

在兄弟姐妹中,除了自己,夕最喜欢的就是年的样子。那让她想起腊月天推开窗户,皑皑白雪所主宰的世界里,盛开一树热情似火的红梅。

即使在最不想见到年的时候,夕也不会否认,年是好看的。

“搞什么啊,”年的尾巴悄悄卷起来,缠上夕的手腕,而夕没有把它挥开,“我还以为你真的开始讨厌我了呢,小孤僻鬼。”

不会的。夕想。她疲于应对的只是年的热情。她的姐姐欢快地奔跑着将一切新事物纳进自己的认知,就像铁匠会为了追求更好的合金性能不断在熔炉中尝试加入各种奇怪的陌生原料。年从不停滞不前,她的熔炉不会熄火。夕追得有点累。她在那时意识到,她们不必一直在一起。他们的血液早晚会回归古神的心脏,无论天南海北,她和年都能再次相见,以一种被剥夺思想和语言的形式。那一天早晚会来。

显然,年对此极度不满。

“所以啊,你到底在哪里不放心我,以至于看见我都觉得扎眼?我要是真的入不得你的眼,就更入不得你的画。我差点以为自己带大的妹妹当真心如铁石,说不要姐姐就不要姐姐了。”

“咱们第一次化成人形就是现在的模样,何来‘带大’一说。少给自己贴金——你干嘛!”夕嫌弃着,冷不防年的尾巴一用力,整个人被拖倒在榻上。她恼火地瞪着年,防备着对方的下一个动作,然而年停下了,直直望进她的眼睛。

“记得吗,你化形后第一次醒过来时,我们就像这样。”

夕躺着,玉石坚硬冰冷的质感透过并不厚实的衣料传来。榻上油黑长发披散,画中墨锭敲碎入水,素色床单上降下一朵乌云,云层之上悬着灼热的日轮。第一次从混沌的梦境中醒来,她睁开眼睛,正对上年新奇的目光。那时年也用尾巴缠在她的的手臂上,尾尖搭着她的脉门。哥哥姐姐们苏醒后已经离开,最后留下的只有她们俩和最小的弟弟。

相对无言良久,夕才迟疑着抬起手,像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生出双臂一般去拥抱年。她叹息着闭上眼,感觉到对方吃吃地笑。年伏低身体躺在她身侧,头枕着她的上臂,脸颊和嘴唇紧贴着她的胸脯。事已至此,夕觉得自己确实该说点什么,关于横亘在她心里的那根刺。

“心如铁石……这话任何人都说得,但你说不得。就算是真正的铁石,放到你剖开的胸膛里也只会熔化成铁水与岩浆,你凭什么让我相信,我在其中还能保持自己的形状?”

年眯起眼睛。她知道夕一向缺乏现实感,却未想到,夕对她的疏远中,竟有一点在于对她权能的不信任。她难得被气乐了。

总是夕说她烦人,到底谁才是不讲道理胡搅蛮缠的那个啊。

 “好妹妹,我难道勉强过你什么吗?你知道的,冶金的灵魂由温度掌控,除了汞,其他的金属化成水以后要点燃纸再轻松不过。我是烧过你几幅画,但为的都是比画重要得多的事,就算是老幺,他生气的时候还会摔锅铲把菜做咸呢,谁都会有失手的时候嘛。”

“你倒是好意思说没勉强我。那个法师、那个弩手和那个神棍怎么说?”

“那是因为我想见你啊。”年理直气壮。

夕的嘴唇动了动,露出一个笑。年的手臂绕过妹妹的肋骨下缘,指尖搭在寒凉的白玉榻面上。年的身体很热。熔炉的血液是铁水是岩浆,她的指尖轻轻落在夕手臂上时,画家几乎幻听到剑器淬火的滋滋声,伴随着小亭内猛然腾起的雪白水汽。

高温带来干涸和皲裂,墨怕这个;暴晒带来褪色和老化,画怕这个。她们姐妹俩从诞生的那一刻起,就应背道而驰,却阴差阳错地一起走过漫长岁月。夕一时想不清楚自己是否后悔,只微微侧头仰面望着悬于二人头顶的藻井,木质的榫卯被精心绘上绚丽的花纹用于装点,繁复的图案中间留出一道幽深的黑洞。她原本计划在那里画一条虬龙,临了却觉兴味阑珊,于是就势搁笔。

世事如画,世事入画。爱恨如笔意墨块,稍有疏忽就会变得松散,生出裂痕。即使她们是神的碎片,也逃不过。

“年。”夕低声呼唤。

“没大没小,叫姐姐。”

“……年。”夕拒绝改口。

先前头挨着头去玩的白龙和自在不知何时已经回来了。它们把亭子当成球,用鼻尖顶来顶去。当姐姐的对此乐在其中,妹妹却不胜其烦。年察觉到夕的情绪,安抚地顺了顺她的头发:“算了算了,想叫什么都随你。还想问什么?”

“你真要去找其他人?”

“当然。我想老幺了,罗德岛的食堂不够味。”

“我认真的。”

“我也是认真的。当然,不只是老幺一个。只要还没变成彻底的疯子,都要争取。”

“我不会陪你去战场。”

“不必。我从没说过要你一起做这些。你就在这儿画画,最好多画几个我。”

“画就得了,还多画几个,做你的春秋大梦。”夕说完,自己绷不住先笑。

年坐起来,尾巴倒还缠在夕身上,只是从手臂移到了腿。云雾在她的指尖蒸发。她用手撩开被呼啸的山风吹散的刘海,看向迎面而来的白龙龙首,心里想着,夕给她的青龙取名自在,她的白龙也应当有个名字;至于夕说不画,她完全不担心。她会画的。

夕也起身。年扭过上身,搂过她裸露在寒风中的肩膀,亲了亲妹妹的额头。

“老没正经。”夕揉了揉年的嘴唇挨过的那一小块皮肤。

年灼热的吐息像一星微弱的火,落在干旱的荒原上。夕以为自己不想去想,脑海里关于年喜爱的金属纹样倒是已经打出了好几版腹稿。姐姐志在必得的坏笑一时竟也没那么刺眼了。

的确,她还会再画她。还会画很多,不止“好几个”那样简单。

画中群山万壑倏忽向中央聚拢,年的手揽着妹妹的肩,凝望着那些奇崛嶙峋的峰峦一同向近前奔赴,望着山间拖着一缕墨痕飞过的鸟,她恍然间看到几千年前,年幼的夕在人群中望见她,急不可耐地奔向她。

她一下子理解了那些选择留在夕画中的人类。

虽然她不会那样做——不过入画的感觉,真真切切,精妙绝伦。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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